稀土官司
中國稀土的理想發展狀態應該是像乒乓球一樣,通過中國的管理、技術、品牌優勢,把全世界納入到同一個產業鏈條之中。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家里頭破血流,在外任人擺布
3月底的開普敦,秋意漸濃。
應南非國民議會邀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華建敏率團訪問南非。作為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委員,中國鋼研科技集團有限公司功能材料研究所副所長李衛參加了此次代表團。讓李衛沒有想到的是,無論是在與南非官方的交流中,還是在與代表團內部的溝通中,稀土,都成為了一個繞不過的話題。
實際上,不止南非如此。在歐美日諸國,稀土的關注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稀土行業的如此受寵,讓一直從事稀土功能材料研發工作且曾連續數年向全國人大遞交有關稀土議案的李衛既喜且憂:“總的來說稀土產業有了明顯的進步,最為突出的就是相關產品價格的提升。”但李衛同時認為,中國稀土行業發展面臨的困擾并未得到完全解決,有些問題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稀土為何成被告
2012年4月8日,中國稀土行業協會在京正式成立。這一承載著全行業期望的協會籌備已久,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其正式掛牌日期卻一推再推。此次火速掛牌成立一改往日謹慎風格——按照此前規劃,稀土協會應于2012年5月才正式成立。
業界普遍推測,協會之所以“早產”,當與大洋彼岸的一樁官司有著密切的聯系。
跨國官司
2012年1月30日,世貿組織裁定中國限制9種工業原材料出口敗訴。此時已有不少人敏銳地意識到,這顯然是有關國家劍指稀土的演習之戰。果然,3月13日,美國總統奧巴馬親自出面宣布,美國將聯合歐盟、日本向世貿組織提起針對中國限制稀土出口的貿易訴訟。
隨即,尚在參加全國兩會的工信部長苗圩回應稱:“如果他們要起訴,我們表示很遺憾。同時,我們也在積極準備,如果一旦被起訴,我們要主動地去應訴,要去說明這方面的情況。”
協會成立大會上,稀土協會首任會長干勇也表示:“協會成立后,將按照國際管理和世貿組織規則,妥善應對國際貿易摩擦和糾紛。”同時他呼吁,希望各成員企業抱團合作,以各種靈活方式應訴。
中國入世以來,始終沒有對可能遭遇的挑戰做好充分的準備,各方面的規則尚不夠完善。所以中國被訴數十次,并無獲勝案例。因此,專家對此次起訴獲勝所抱希望并不大。
然而,這一官司的真正意義在于,如果中國能因此而使稀土產業面臨的各種頑疾得到根治,則此次官司功莫大焉。
劣幣猖狂
去年年初,稀土價格出現了大幅的上漲,各地政府對稀土產業的熱情隨即被點燃。就在記者采訪李衛此前一天,某省官員就對李衛表示,該省正在做強做大稀土產業,要把稀土產業打造成為該省的支柱產業之一。
實際上,中國目前的稀土上中游產能已嚴重過剩。“目前國內的磁性材料需求僅為10萬噸左右,但產能應該已超過20萬噸。”李衛舉例稱。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現有產能結構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黑產能。
為了保護稀土資源,國家實行了“指令性計劃”管理其開采。按照規定,分離冶煉企業所購原料應該是指令計劃內的有票產品。但實際上,無票稀土已經形成了完整的產業鏈條——由于受利潤刺激,加工企業需求旺盛,指令計劃根本無法滿足其生產需求,購買無票稀土幾乎成為了行業內公開的秘密。李衛透露:“2011年稀土漲價,不少人就憑借倒賣無票稀土發了大財。”
更讓李衛理解不了的是,現行的有些制度對產能規模更大、產品檔次更高的先進企業是相當不利的。“按照規定,隨著企業生產能力的擴大,審批部門的級別相應提高,獲批難度隨之增大。”他舉例稱:“比如甲企業要投資一個一億元以上的項目,產品檔次較高,而乙企業投資一個產品檔次低、產能小的項目,甲企業需要的審批部門就會更多,難度也會更大。這樣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的制度設計顯然是有缺陷的。”
對此,企業多有不滿。某大型稀土企業高層在稀土協會成立大會上就抱怨稱:“合法開采企業受到了最嚴格的監管,一些非法企業甚至個人私挖濫采打游擊,政府根本監管不到。李逵反而斗不過李鬼,這顯然有失公平。”
并表運動
為提高行業集中度,近年來從國務院到各主管部委都在積極推進大型稀土產業集團的成立。今年兩會期間,工信部長苗圩再次提到,為了保護我國的稀土資源及可持續利用,全國稀土企業將整合組建為兩至三家大型企業,但“整合方案并不一定按省來劃分”。
關于組建大型稀土集團的設想早已有之,無奈一直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對此,不少人將希望寄托在了新成立的稀土協會身上。作為稀土行業發展主管單位,工信部也給稀土協會下發了專門批示,希望稀土協會能在組建稀土企業集團方面有所作為。對此,干勇上任之初就提到,稀土行業整合不需要太急,也不能拉郎配,要根據市場發展,“但是要有一定時間限制,大概要5年時間,2012年就會全面啟動。”
為了在未來的稀土產業格局中謀得一席之地,幾年來,包括中鋁、五礦、中色、江銅等相關企業無不積極地進行兼并重組。江西、廣西、湖南等南方稀土主產地,都是這些企業爭奪的焦點。
對于這一整合過程,中科院院士、北京大學稀土材料化學及應用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嚴純華并不樂觀。“兩家也好,三家也好,實現這一目標本身已是困難重重。整合成功未必意味著問題得到解決。”嚴純華分析稱:“從稀土行業目前已完成的并購案例來看,沒有一家能夠完成各成員單位CI(企業標志,全稱Corporate Identity)的統一。這是一件多么簡單的事?花幾十萬請一家設計公司,幾天就能完成設計,但就是連這樣表層的統一都尚未完成,更遑論質量標準、培訓標準、安全體系、企業文化。”
嚴純華認為,現在的稀土行業并購,基本還停留在合并財務報表的初級階段。“現在稀土行業非常浮躁。巨額利潤刺激下,企業的成立、重組均異常倉促。人才流動率和流失率都居高不下。”嚴純華說,“這是企業快速擴張過程中造成的缺憾,但不能因此而不重視企業的實質性整合。”
倉促整合引發的另外一個問題,關乎知識產權。現在,知識產權已經作為資產評估進入總資產。對此,嚴純華提醒道:“中國目前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很不夠。A企業的組成,可能是甲乙丙丁四家,甲企業此前的科技創新伙伴,可能有B、C。甲企業進入A企業以后,跟B、C合作的知識產權如何劃分?長遠來看,尤其是放在世界范圍內看,這是很嚴重的問題,因為國際規則對知識產權十分重視。”
功夫應在官司外
中國稀土業的散亂局面當屬陳頑舊疾。
從宏觀層面看,中國的市場經濟起步較晚,相關市場主體遠遠沒有達到自信、自律、自強、自重的程度,很多時候政府不得不對某些市場行為加以限制。
而具體到稀土行業,推行稀土專用發票、力推南北集團,都是在行業發展不成熟的背景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舉措。“在西方看來,這很可能就不符合市場規則。”嚴純華分析認為,這些舉措本身確實存在著不足,但是在現行階段下,必須如此,就像大家詬病高考,但卻找不出替代高考的舉措。”
“從民族利益的角度來看,我恨不得只有一家集團。”但嚴純華也清楚的知道,以此形成的資源控制與相應的資源保護就會被西方根據世貿規則再度詬病,“假如稀土企業已經達到了自律的階段,能夠按照一定的規則,能夠把共同體的利益擺放在個體利益之前的話,就不需要這些舉措了。”
隨著中國稀土行業協會的成立,中央政府對于中國稀土的綜合治理進入一個新的階段。但長期以來形成的復雜利益格和行業痼疾局,讓改變顯得并不那么容易。“相關的政策出改變臺之前,一定要考慮到可執行性,不然不僅問題得不到解決,相反還會影響政府的公信力。”李衛提醒說。
成立“稀土部隊”
對稀土資源控制不夠,導致過度開采、非法開采、破壞性開采,一直是稀土行業發展中最重要的弊病之一。近來,隨著稀土產品價格的提升,這一問題顯得愈加突出。對于行業來說,由此引發的問題多樣且復雜。
“管不住源頭就容易導致產能過剩,進而影響價格穩定、企業盈利,更不利于行業向高附加值環節攀升、獲得核心技術等。”中國稀土學會副秘書長張安文認為。嚴純華亦持類似觀點,因此他建議國家應該根據世界范圍內的產品需求總量,決定開采總量,“低廉的價格,貌似保護了用戶,但實際上對用戶的傷害,也是難以估量的。”
李衛則表示,如今考慮全球需求,關閉所有在產礦,依靠包鋼尾礦庫已經足夠。因此,數年來,包括徐光憲院士在內的14位院士曾多次聯名給國家寫的建議,就是要逐步減少中國主動礦的開采量,把寶貴的稀土資源放在礦山里可以長遠的延續利用。
源頭控制不好的另一惡果是對環境的破壞。
4月初,本刊記者在四川出差時途經冕寧縣稀土礦區。沿途所見,沒有稀土的山頭多是綠意盎然,有稀土的山頭則寸草不生,只剩下灰白色的山石,訴說著山體的痛楚。
顯然,這樣的現象并非四川獨有。
今年3月底,工信部副部長蘇波曾率隊前往贛州進行調研,當地因稀土開采而引發的環境污染,讓他的心情十分沉重。更為關鍵的是,截至目前,稀土開采帶來的環境污染并無成熟的解決方案。就是這次調研中,蘇波獲悉,贛州市曾就恢復開采稀土帶來生態破壞做過統計。
380億元的天文數字,已經超過了幾十年來當地稀土行業收入的總和。
為保護資源、保護環境,國土資源部、工信部等部委曾多次組織執法檢查,打擊非法、破壞性開采活動,但由于種種原因,雖取得一定效果,但遠未達到目的。
針對上述情形,李衛認為,應該通過調高環境稅等措施,推動稀土價格的有序上漲,上漲到必須用的產業能接受,不是必須用的產業改用其他材料。他建議,“有必要成立一支由中央直接管控的礦業資源執法機構或礦產資源武警部隊”。
的確,從前期治理情況看,地方保護主義和黑產業鏈已經形成利益群體,為國土、環保、工信等監管機構的執法工作帶來了較大的障礙甚至威脅。如能仿照黃金資源的情況,成立一支由中央直接管理的武裝執法機構或武警部隊,專門負責包括稀土在內的諸多稀缺礦產資源的保護,將有利于中央政策公平到位的落實,避免成為地方稀土黑產業鏈的保護傘。
治理兼顧公平
南方某稀土主產區的一位縣委書記在跟嚴純華聊天時,曾大吐苦水:“現在央企開始力圖獲取稀土開采權,地方的大型國有企業又組成了軍團予以對抗,上級政府又統一掌握著采礦證的發放。作為基層政府,假如有人持證來開采,我還會分一杯羹;如果一直是非法開采者來,我要派遣大量警力、城管、環保、國土資源干部,去看住那些金山,行政成本很高,沒有任何收益。”
他最后的一句話,嚴純華至今印象深刻:“如果我不能從中獲利的話,我寧愿我的轄區沒有這些資源。”
顯然,利益分配已成為稀土行業最大的困擾。行業整合本為此而來,但由于缺失良好的分配機制,反而加劇了利益之爭。
對此,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研究員梅新育建議,應通過財稅制度改革,讓資源所在地分享到合理份額的收益,實現跨地區大型企業集團和資源開發、生產地雙贏;張安文則認為,應該通過征收較高的資源稅、環境稅來增加中央政府在稀土領域的收入,通過這部分資金的再分配,調節行業利益。
嚴純華認為,在稀土行業中,應該給予技術先進、環保達標的中小企業一條生路。對此,嚴純華顯然將希望寄托在剛掛牌的稀土協會上面:“希望協會發揮應有的作用,成為行業發展的紐帶,成為企業家的家,成為行業觀點交流的平臺,成為利益協調的主導。”
對于業界熱議的稀土專用發票,李衛認為應該管好源頭就已足夠,而非越寬越好。“政府只需要提供完善的法律支持和公平的競爭環境,更多的環節應該交給市場。無數事實證明,大政府往往會導致效率低下。”
然而,要實現市場自動調節,必須建立合理的游戲規則。“現有游戲規則中,守法者往往受限制,違法者往往得利。根源在于違法成本太低。”李衛總結稱。
當然,在歐美國家經濟、政治外交壓力下,中國稀土的治理需要出現大刀闊斧的改革和進展。在這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會產生利益格局的改變,甚至有些產業鏈條相關企業和地方政府、地方國企要做出犧牲。如何有效治理稀土散亂局面的同時,兼顧公平、兼顧各利益相關方的利益,考驗著稀土決策層的能力。
全球資源戰略
盡管對中國稀土資源占世界比例具體是30%還是50%、中國尚有多少儲量并無定論,但中國以一己之力供應世界絕大多數需求卻是不爭的事實。
顯然,這不是長久之計。
梅新育提醒說:“倘若僅僅著眼于整合國內資源而無視境外資源,中國對稀土產業的控制力就延續不了太長時間;如果不能整合海外資源,中國提升價格、提高稀土產業收益的舉措在很大程度上將是為人作嫁衣。”
因此,包括嚴純華、李衛等多位受訪者在內的專家均表示,中國稀土產業既然是滿足世界需求,就該制定著眼于全球的資源開發戰略。
但事實上,在國內稀土資源熱度不減的時候,實現這一目標顯然并不容易。不過,目前中國在中上游環節的技術優勢或許是改變該局面的撬點之一。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逐漸成為全球最大的稀土供應國。在中國大量且低價稀土供應的沖擊下,原有稀土供應方美、法等國的稀土開采、冶煉產業逐步萎縮。中國逐漸掌握了稀土開采乃至冶煉分離環節的最高技術水平。
隨著中國稀土價格的上漲,有關國家試圖恢復本國的稀土生產。但由于人才缺失,環保指標等因素限制,短期內相關國家的產業恢復起來的可能性不大。于是,不少國家開始想到了從中國引進現有人才。
然而,為了保護中國的稀土產業,商務部、科技部下發規定,禁止相關技術的出口。“應該承認,這一用意是好的。但事實上,外國企業通過高薪聘請國內專業人士,照樣能獲取相關技術。”李衛透露。
“還是那個話題,中國對知識產權的重視不夠。按照國際規則,一個人在原單位取得的科研成果的知識產權,應歸屬原單位所有。私自將其引進至其他企業和國外,都是不符合知識產權保護法律法規的。”嚴純華說。
對此,李衛提議:“應該修改現有政策,改為限制性出口部分技術,并通過技術出口、參股、合資等手段,把中國以外的稀土資源納入到全球稀土產業鏈條中,改變中國資源獨立支撐全球需求的局面,構建起中國稀土產業全球、全面的競爭力。”
嚴純華亦認為,應該細致地分析稀土家族中17種元素,哪種更具有戰略意義,然后有區別地與外方展開合作,既可以讓別人得到發展,中國稀土行業自身亦可受益。“任何一個產業,一家獨大的時候就會停滯甚至沒落。引入競爭才能提升生命力。”
按照嚴純華的設想,稀土行業理想的狀態應該是近交遠攻。“而不是現在這樣,家里頭破血流,對外任人擺布。應該像乒乓球那樣,通過中國管理、技術、品牌優勢,把全世界納入到同一個產業鏈條之中。”
倘如此,中國將可以從目前復雜的稀土資源格局中解脫出來,著力于下游稀土利用的技術研發工作;屆時,中國的稀土資源仍然是全球的寶貴財富,中國也可以在稀土資源散盡之前躋身世界稀土技術強國,讓稀土資源和稀土技術造福人類。
給“稀土”降溫
一段時間以來,尤其自稀土價格大幅上漲以來,中國稀土界的熱情幾乎全部集中在稀土資源。
大量資金、各種勢力涌入稀土資源爭奪戰,甚至肩負國家使命的央企、地方國企角逐的也多限于資源層面。以至于在大量稀土從業者眼里,稀土資源本身幾乎就是行業的全部,以至于中國稀土界的治理思路也在一定程度上囿于稀土資源問題。
在某種程度上,對于稀土資源的過度重視,正在成為阻礙稀土行業進步的最大障礙。
實際上,我國稀土行業中上游產品是過剩的,缺失的環節在應用環節。歷史證明,凡是稀土科技發達的地方,都是沒有資源的地方。擁有豐富稀土資源的中國,能否在資源散盡之前躋身稀土科技發達行列?否則,僅僅著眼于資源層面的整合、治理也將徒勞。
因此,稀土行業要想健康持續地發展,就必須降降溫,冷靜地思考未來的發展戰略問題。更有專家指出:“銦、鎵、鉑、銠、鈀等資源也是高科技產業、國防軍工所必須的材料。有不少比稀土還要珍貴,面臨的問題比稀土還嚴峻。”
事實上,所有的礦產資源和有色、稀有金屬品種都應當得到重視和保護,都應該制定相應的發展戰略,避免短視和急功近利為該行業發展帶來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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